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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章.紗窗恨(一)“虎豹踏屍,豺狼分食!……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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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章.紗窗恨(一)“虎豹踏屍,豺狼分食!……(1)

花影過東墻, 月兔淡隱,雁行出雲,天光朦朦亮, 眾人匯在門外送行, 秋風乍起,卷起奚紛雜衣擺,如月影花妖。石磴底下候著五六個下人, 套了三輛車,七/八匹馬, 行李裝定,又來了幾位內閣與戶部的人送別。

奚甯應酬相拜,又叫來奚桓與奚澗二人拜過,“多謝諸公來送,天色即開,請諸位現行回去, 不好叨擾各位公務。”

眾人知其脾性, 紛紛作揖上車, 獨衛珺滯後一步, 請他借步說話,“大人, 昨日皇上召我稟報秋稅之事, 問起貴公子。聽皇上的意思, 好像有意想將貴公子提到戶部當差, 只是還沒定下什麽官職。”

奚甯笑笑,遠遠回望一眼奚桓,“皇上是想將犬子擱在朝中,震懾著潘懋。”緊著, 袖裏是手擺一擺,“我看不妥,犬子雖有些小聰明,卻不心細,別的衙門倒罷了,戶部不妥當。況且日後我回來,與他一個衙門做事,到底不便,還請你在皇上面前提一提,隨便哪裏,換個衙門才是。”

衛珺亦笑,“我曉得了,子賢還是那個脾性不改。”

說話間,奚甯囑咐了一些戶部公差,遣他上車,又走回門前來囑咐家人一番。一群花攢錦簇,唯獨不見奚緞雲,朝門裏望望,也沒個影,奚甯難免嘆息,面色悵怏。

花綢瞧在眼裏,上前福身,“大哥哥略站一站,我去請娘出來,大約是昨夜揣著心事,睡得暗了,沒起得來。”

這廂點頭應下,花綢便踅進府裏,往蓮花顛裏尋,卻不見人影,紅藕也不在。花綢發急起來,吩咐人四下裏找一找,獨自往門前回話。

誰知又老遠在園中瞧見奚緞雲,懷中抱著卷畫軸,身後跟著紅藕,抱著三個大包袱皮,兩個人都是行色匆匆。花綢老遠喊她,她似沒聽見,只顧著一股腦地慌著往外跑,輕飄飄的裙似撼動的碟翼,要將她送到晴空裏去。

她跑到門前,在擁擠的人堆裏喊一聲,“甯兒!”

樓外秋聲,天色漸亮,奚甯擡眼瞧著她擠出人堆,穿著草黃掩襟長衫,墨綠百疊裙,頭上倒幹凈,挽著一窩絲,單插一支碧簪,戴一副翡翠墜珥。

擠到跟前來,使紅藕將包袱擱到車上,擡眉對他笑一笑,“甯兒,我要跟著你去。”

奚甯乍驚,本想著勸她一勸,滿腔的道理都預備好了,就懸在喉間。可當看到她眼中的堅定,那些話又都咽下,只問她:“你想好了,路上不好走,你經不經得顛簸?”

“經得住,”奚緞雲點點下頜,笑意始終浮在胭脂淡裹的臉,輕盈的,卻堅毅,“沒什麽是我經不住的。”

“真的?可不要跟我抱怨苦。”

奚緞雲跺一跺腳,裙面似一片山林在跌宕,“我要跟你抱怨,你就把我丟在路上,讓虎豹踏屍,豺狼分食!”

晨曦撒下來,震撼這個誓言,晴絲裏回蕩著奚甯風廻的笑聲,他看著她,沈默中,輕輕地把腦袋慢點。身側的人亦跟著笑,馮照妝笑得尤為高興,忙上來拉奚緞雲的手,“喲,姑媽要跟去,我可少了個得力幫手,真真是要勞累死我!”

奚緞雲亦免不得與她客套兩句,等花綢追出來時,她已叫奚甯攙到車上。花綢心一落,好像叫人抽走了脊梁,兀的沒了依靠,追到車前拉她的手,要說什麽,哽咽一下,又是搖頭,撒下兩滴眼淚,“娘,您要保重。”

奚緞雲反拉著她,往她臉上細細揾著,“我的乖,你長大了,娘也不好陪你一輩子的,你有的路走,娘也有娘的路走。你在家,要好好的,聽桓兒的話。”

兩人心裏大慟,哀哀淒淒拉著手,相顧無言。彼時天已大開,豐年只恐天黑趕不到驛館,催著啟程,奚緞雲忙囑咐花綢好些話,適才放簾子驅動車馬。

三個時辰走到郊野,奚緞雲還是哭,兩個眼睛紅得兔子一般,奚甯百般勸說,千般討好,總算見好些,便摟她在懷裏嘆氣,“既然舍不得妹妹,就不該跟著我去,在家好吃好喝住著不好?非要跟著我折騰這一遭。”

奚緞雲揾幹眼淚,一條絹子險些能擠出水來,“舍不得歸舍不得,去還是要跟你去的。我不似你心硬,把桓兒丟在那裏,凡事還要他拿主意,你卻連句好聽話也沒有。”

“他是男人,凡事自然該自己拿主意。”奚甯笑笑,歪著臉看她睫毛閃爍的淚光,倏地把她抱緊了。

她兩個手卡在他胸膛間,把他推一推,“做什麽呀?”

“讓我抱抱你。”奚甯在她頭頂笑著,背上的傷還有劇烈的餘痛,可已經快要被他心裏綿綿的餘歡淹沒了,“我這一生,還沒有對我許下過什麽‘豺狼分食’的承諾,”

他這一生,也曾無可取代地深愛過別人,直到此刻,大喬亦是無人能代的。可這一刻,他卻覺得,奚緞雲不是他的寂寞的寄托,更無關身體的需要,而是他孤獨世界裏的,另一個天下無雙。

像是心有靈犀,奚緞雲推開他,拿起擱在一邊的畫軸,徐徐展開,畫上是大喬的影,正障扇巧笑。她在他懷裏,上睞一眼,“你瞧,我把大喬帶來了,到了武昌和荊州,設個香案,把她掛上,她一個人在家,會寂寞的。”

車馬坎坷顛簸,晃著她眼裏的月色。奚甯靜看一瞬,自身後把她擁緊,“你怎麽這樣好呢?”

奚緞雲有些不好意思,笑眼垂望畫裏的大喬,“瞧你這出息,你見過的女人太少,才會覺得我好。”

不是的,他也曾在歲歲孤獨中,沈默地渴望共鳴,可冥冥中,好像只有她給了他回應。他抱著她,十分開懷,十分暢意,自然就十分纏綿地親吻她,繾綣得好似月光纏著夜色。

誰知車一顛,顛出他一陣咳嗽,奚緞雲忙伏在他懷裏,沒有哭,一下一下地撫著他的胸膛,仿佛漸漸撫平了一段天涯坎坷路。

她一向有勇氣,走一生,就愛一生。

身後,是光陰剪的煙花,照亮了繁華京師。乾德剛健,坤德柔和,滿園山色瞬間迸出光彩,菊花成錦,金茶絢爛,匆匆剎那,重歸黑暗。周遭是姑娘們的歡呼雀躍聲,交映著管弦雜沓,嘻聲盈闌,忽一朵牡丹綻在夜空,姑娘們搖手指著,吟詩交讚。

適逢重陽,內外請了許多親友來,又請來月見星見等人助興唱曲。伴著急管繁弦,隱隱聽人竊竊私議奚甯與奚緞雲之事,說到奚緞雲,難免就說起花綢來,“怎的她回來住著就不走?聽說春天就回來住著,這都濃秋了,還不回單家,單家也不來接?”

另個婦人搭耳道:“如今她娘與奚大人有了首尾,她自然就順理成章地就做了這家的小姐,在這裏多住幾日何妨呀?”

“此話差矣,就是親娘家,嫁了人,也不好久住的。”

“嗨,聽見說是在單家受了虐待,這才躲回來,單家三番五次來人接,也不見回去。虧得單家性子好,否則告到順天府,憑你什麽親爹親娘,該回去也得押回去。”

“單家也不敢真去告啊,這裏可是內閣的人,雖說如今貶到去了湖廣,可誰不知道不日就要調回來的。”

花綢悉數聽進耳力,卻不大往心裏去,只是仍舊有些淡淡的,見月見等人過來拜見,便使人上了好些果碟來與她們吃,自己卻借故推脫,與馮照妝辭了,提燈走到園中來。

滿園紗燈聯彩,悠笛婉簫,隱隱天外,左鄰右舍都在開筵坐花,喜過重陽。花綢使椿娘與丫頭們玩耍,獨自走到屋裏來。自奚緞雲去後,她便搬回蓮花顛,滿院裏就住著主仆二人,別有一番清凈。

奚桓提燈進門時,見她懨懨地在榻上支頤發呆,窗外焰火迷離,斑斕疊彩滑過她的臉,題滿落寞。

他嘆口氣,走到對面坐著,“我往烏寶齋去沒見你,就曉得你回來了。今日重陽,爹不在家,原不該大興大辦的,就是知道你心裏悶,我才應了二叔,請了親友來開宴,指望著人多熱鬧,你能高興高興,你卻仍舊不高興。”

燈花初結,那些哄鬧的喧聲似在遠天之外,這裏只是淡淡的夜。花綢心生傷感,怏怏捉裙挪到他邊上來,一股腦伏在他懷裏。

她總似一株紅玉簾,不倚不靠,時下嬌哀哀地偎過來,倒把奚桓驚了一驚。驚後,便是綿長的喜韻,一顆心也化得軟軟的,抱著她,歪著臉往懷裏看,聲音放得低低的,像怕大聲驚嚇了她,“怎麽了這是?”

“我想我娘……”花綢的聲音悶在他胸膛裏,直直傳入他的心臟,“我長這樣大,還沒與她分得這般遠過。”

說著哭起來,嗚嗚咽咽的,把奚桓的心也震碎了。他拍著她,好像忽然從她的晚輩變成了長輩,她不再是姑媽,只是個他掬在手心裏的小姑娘,“不是還有我麽?不哭了不哭了,明天早起給綢襖買糖吃。”

果然逗得花綢不哭了,嗔起眼來捶他,“你當我小孩子呢?”

奚桓捂著心口徐徐倒下去,口裏呼著,“哎呀呀,要打死人了,快拿筆墨來,我要寫下遺書,把後事交代交代。”

逗得掛著淚花笑了,又有些不好意思,別過身去不理他。他倒在後頭掣掣她的衣袖,“快呀,拿紙墨來,我快不行了……”

她回頭嗔一眼,“你要交代什麽?只管說,我心裏記下。”

奚桓睨她一眼,便將雙目闔上,“我自幼攢下白銀一萬兩,還有我娘的遺物,合算六萬兩,攏共七萬,若花綢答應往後不嫁人,皆給花綢。”

“喲,你有這些錢?”

他立時爬起來,捏著她的下巴轉一轉,“聽見我有錢,就不哭了?”

“去!”花綢剜他一眼,“誰稀罕你的?”

“不稀罕我的,要去稀罕誰的?”

窗外焰火漸漸歇了,綻著漫天繁星,玄月掛在金鳳樹捎,那枝梢簌簌招搖,像是要把它搖下來才甘休。奚桓半張臉上蒙著斑駁的樹蔭,倏明倏暗,似在他眼中撈月。

他的目光溫柔蕩漾,不知要怎樣愛她才好,“不哭了,這時候,估摸著爹他們是歇在保定府,就算爹想不到,姑奶奶必定使人送信來,過些時就到。你放心,沿途官員一定款待好他們。”

誰知花綢倏地提起兩道眉來,“你說,潘鳳會不會派人去暗害你爹?”

奚桓好笑起來,“潘鳳再傻,也傻不到那個地步,爹是未來內閣首揆,如今是三品大員,誰暗害他,不是跟自己過不去?皇上派去的人,得罪他,就是不給皇上臉面,誰敢?”

花綢徐徐點頭,“是我糊塗了。只是我娘從未與我分開這樣久,我免不得擔憂,她老人家,遇到事情,就只會哭。”

“你還好意思說她呢,你不是也哭?”

“去、我已不哭了。”花綢嗔他,面頰臊得紅紅的,“你去吧,外頭那些賓客,二哥哥只顧自己吃喝,哪裏顧得上親戚?”

奚桓搖頭,“我不去了,還有奚澗在席呢,我在這裏陪你,我叫人治了酒席來,咱們對月聯句,驅你的愁悶,好不好?”

花綢應下,奚桓便走到外頭去尋了個丫頭吩咐酒席,不時人進來,就擺在炕桌上,有葷有素,主菜是螃蟹,配著一壺葡萄酒。花綢篩了酒,提就以“酒”字飛花。

順口道:“既是我提,那就由我始,蘇子瞻的‘酒困路長惟欲睡’。”

奚桓便接,“那我自然是範希文的‘濁酒一杯家萬裏’。”

“借問酒家何處有。”

“中軍置酒飲歸客。”

一番下來,到花綢處飛完一令,她吃了一杯,癟著臉生悔意,“不好不好,咱們就兩個人,回回都是到我這裏飛完令,都是我吃酒,我太虧了些。”

奚桓好笑起來,“要是我接不上呢?”

“你還有接不上的?你可是皇上欽點的探花郎。”

便由奚桓起,飛個“月”字,自然是奚桓吃酒,十幾輪下來,吃得月上螭吻,三更的梆子敲響。花綢使他回去,他歪在榻上,餳澀著眼,“我吃醉了,走不得,要歇在這裏。”

此刻椿娘回來,收拾了案桌,花綢見他撐著腦袋閉著眼,走去推他,“你回去睡,今夜家中有遠客留宿,還有好幾位姑娘呢,你睡在我這裏,叫人撞見,成什麽樣子?”

奚桓抵死不走,任憑她拽,“我真是醉了,腦子裏暈暈乎乎的,瞧你都是兩個影,倘或我走到外頭摔斷了腿怎麽好?”

“呸呸呸、你少說這樣不吉利的話!”花綢垂下手,自惱一陣,“你方才那麽爽快地答應行頭令,就是想借酒賴著不走,我真是著了你的道……”

他撐起來,臉歪在她肩上,“你此刻才明白呢?”

花綢回眸拍他一下,倏地笑了,“真是我的冤家!罷罷罷,你睡這裏,明日早些回你屋裏去!”

他笑嘻嘻將她兜倒在榻上,腳一踹,把炕桌揣到榻角,闔攏兩扇窗,月兒羞藏,花綢卻如一朵夜花,輕輕打開了。

輾眼初十這日,金烏爍爍,秋高氣爽,花綢邀了韞倩、連翹、小喬、松琴共往千虛觀打醮。奚桓不得空去,吩咐家下人備了幾十斤香燭蠟油,又另備下八十兩的布施。又有馮照妝添了五兩銀,兩匹黃緞子,請花綢一並添些香油,使小廝一道擡了,天不亮就送到觀裏去。

花綢後頭換了衣裳,套馬車往盧家順道接韞倩,誰知紗霧哪裏聽見,也跟著來。因她自己套了車,韞倩不耐煩與她同坐,便驅她,“你坐自己的車好了,我與綢襖坐。”

那紗霧難得不爭,與她遞個眼色,上了自家的馬車。花綢暗裏瞧見,因問韞倩,“她方才跟你打什麽啞謎呢?神神秘秘的。”

“嗨,還不是為了管桓兒借銀子的事情。她聽見說你願意在桓兒跟前幫襯著說兩句話,今日就非要跟著來討你的好,得了準信,好回去告訴衛嘉,衛嘉再去問桓兒借。如此呢,事情也順利,也不至於傷了體面,幾千銀子,到底不是小數目。”

花綢拂整著裙好笑,“難得她竟能想得如此周到。”

“哪裏是她想的呢?”韞倩輕蔑一笑,“還不是我們那太太出的主意。”

兩女說著話,馬車已轉出胡同,街市逐漸鼎沸,有那賣肉餅的攤販正烙著餅,滋滋油煙透過車縫鉆進車裏來,熏得韞倩扶著肚子連打好幾個幹嘔。

“這是怎的了?”花綢一行撫她的後背,一行遞絹子,“你這到底是什麽病,可請大夫瞧過沒有?”

平息後,韞倩端起腰來,笑臉兀的慘白慘白的,絹子揩著嘴,又新換條絹子來拂拂腮,“我還不敢請大夫來瞧,心裏總有些沒底,只怕……”

說到此節,便頓住了。花綢兩個眼珠子骨碌碌一轉,歪著臉瞧她,“是有身子了?這有什麽好怕的?”

韞倩睇她一眼,電光火石間,花綢想到什麽,驚掉了下巴,“是,兆庵的?”

“就是怕這個,才不敢請大夫來瞧。”

花綢心裏一陣亂跳,“要真是,可怎麽好呢?”

“我也不知該怎麽好,”韞倩嗟嘆一句,把一張繡絹折了又折,垂眼盯著上頭繡的一枝玉蘭花,“他倒是講,若是他的,他必定為我考慮。可怎麽考慮呢?且不說我如今是有夫之婦,盧正元不會放我,就是他家裏,只怕也要先將他打死了。”

“是這個道理,施大人最是嚴厲,斷不肯縱他此種行徑。”花綢亦深洩一口氣,半晌抓著她的手,“可還是該請個大夫來瞧了要緊,不論是誰的,以後怎樣,你自己的身子才是最要緊,你說呢?”

韞倩想了半日,緩緩點頭,“這遭回去,我便請個大夫來瞧,只是一般的大夫,我是不敢看的,萬一有什麽差池,給姓盧的曉得,我還要命不要?因此想問問你,你認不認得什麽可靠的大夫?”

“可靠的大夫……”花綢想一想,忽然兩眼錚亮,“上回我從單家脫身,是桓兒買通了他家慣常請的那大夫,既有前事,少不得再請他,有桓兒,又許他錢,他不敢胡說的。等我回去,叫桓兒請他家中說話,你再請他去。”

兩人議定了,走到千虛觀,見山門前來往許多香客,老方丈親自在外迎著,連翹等人的馬車均已早到,唯獨不見小喬。

這廂拜過三清,許下一場平安醮,道士們擺開排場,方丈怕喧聲擾了幾人,便領著人往掃洗幹凈的一間精舍歇息,上了茶點果品,派了兩位女道士門前聽候差事。

精舍內錦簾華裀,香煙襲人,銀屏掩春,盤堆異果。幾人說笑打趣,花綢因是長輩,與韞倩共坐榻上。

吃過一盅茶,花綢便拉了松琴在邊上探問:“我原也請了你娘來,怎的不見她?是不是為了大哥哥與桓兒的事情,還生氣呢?”

松琴穿著桃粉掩襟長褂,玉白的裙,粉雕玉琢,裊娜有姿,偎在花綢身邊與她耳語,“外祖父把該講的道理都講了,外祖母與娘都是明理的,幾日就想明白了。只是娘怕來了,因姑奶奶的事情,與姑媽犯了尷尬,因此只打發我來。”

“那你的婚事,可怎麽樣呢?”

“也不怎麽樣,”松琴想起奚桓來,驀地有些悵然,“外祖母前幾日與上京來的成王妃說話,聽那意思,像是商議著,要將我許給他們家的世子,往湖北去。”

“湖北雖遠些,可世子身份尊貴,又有封地,倒十分妥帖。”

“娘也這樣講,只是離家遠些……”

花綢見她悵怏,心懷愧疚,免不得細語安慰一番,兩個人親親熱熱挽著手在榻上嘀咕。

給紗霧看見,心裏因有事求花綢,又是個凡事喜歡與松琴爭高低的性子,少不得要刻薄兩句,“松琴也這樣大了,怎麽婚事還沒定下?縱然要奇貨可居,也得有本錢才是,拖拖拉拉的,就是奇貨也要拖成個次等貨了。”

聞言,松琴亦忍不得刺回她,“婚姻大事,一向是父母做主,外祖母與娘怎麽定的,我姑娘家,怎麽聽著就是。我自然比不得你,凡事都自己定下了,何嘗給父母半點兒做主的機會?”

眾人皆知紗霧從前與衛嘉的前事,此刻叫松琴四兩撥千斤地一提,大家或是障袂、或是遮扇,噗嗤笑起來。

紗霧臊得急了,跺腳要走,被韞倩冷聲叫住,“原沒有叫你來,你自己要跟來,說笑兩句,你又生氣。生氣不打緊,可你就此出去,外頭許多香客,倘或鬧出什麽笑話來,你叫衛家與範家的臉面往哪裏放?”

紗霧氣頓地站在那裏,一時進不得,退不是,花綢免不得出來周旋,“好了好了,說笑兩句而已,在座的,誰沒被人說笑過?聽聽就過去了,犯不著生氣,紗霧,你要是生氣了,就是與大家說笑不得了。”

便將紗霧彈回椅上坐著,半晌不言語。花綢又過問起連翹來,問起周乾何時過禮,連翹羞紅了臉,“中秋前,他請人來伐柯,又一早托人往家中帶過信,他父母已盡知,說是使人帶了禮上京與我。還沒到,等到了,他從登封回來,想必就要定下過禮了。”

“好、好。”花綢含笑點頭,趣說做了這樁煤,定要去坐在上席吃酒。

眾人笑合半日,兩個女道士進來安放齋飯,擺了十二樣精致菜蔬,幾人相請入席,誰知韞倩嗅見油腥味,覆犯了惡心,借故往屋外去嘔,進來眾人慰問一番,花綢不要她吃這些,單管道士要了一碗清粥,兩樣小菜來擺在炕桌上叫她吃。

那範紗霧瞧在眼裏,回去與她娘順口說起這事,只道是韞倩身子不好,吃不得飯。

莊萃裊聽在耳裏,心裏便揣測韞倩大約是有了身孕,沒幾日便喜滋滋走到盧家來,說是與盧正元報喜,自然了,順道是討些銀錢。

那盧正元聽了,好不高興,大大方方的孝敬了岳母一百兩,莊萃裊得了錢,又喜滋滋地去了。

唯獨韞倩還蒙在鼓裏,這日等著花綢使喚的那位大夫過來瞧,把脈後,果然是有了兩個月的身子。韞倩細細一掐算,那段日子,盧正元日日都歇在櫻九屋裏,不是施兆庵的,還是誰的?

唬得韞倩忙與大夫商議了,掐著盧正元歇在這裏的那日,對外只說是一個月的身子。又賞了大夫幾匹妝花緞、二十斤胡椒、五顆西洋珠子、十兩銀子。大夫謝了恩,歡天喜地去了。

前腳去,半盞茶功夫,就見盧正元地震山搖地奔進門來。韞倩心下大跳,正有些做賊心虛、慌頭亂腦的時節,那盧正元兩個肥圓的胳膊就把她圈住,渾身的肉往她瘦瘦的骨頭裏擠,兩片烏黑的厚嘴唇從她額上親到下巴,又從下巴親到額上,嘴裏不住喁喁囔囔:

“我的心肝肉,我盧正元這一世,又做了官,又掙下了這一副殷實家業,平生再沒有不快活的事情。唯有一件,膝下只得兩個丫頭,無個小子,竟白白讓這副家財流落到別人家去!如今好了,你總算為我爭氣,有了這個身子,必定是個小子!我還有什麽憾事?少不得,這家中的家財都聽憑你使喚罷了。”

囫圇親得韞倩滿臉濕噠噠的口水,心裏雖厭煩,到底有些心安下來,將他一推,絹子往臉上搽,“我這裏大夫才出去,你的耳報神倒快,哪裏聽見說的?”

“岳母來早起來告訴的,”盧正元喜得手舞足蹈,有些坐不住,站起來滿屋裏亂轉,“她說起你這兩日有些不好,大約是有了身子,我還不大肯信,門裏進來,要問問你,誰知撞見個大夫出去。我拉著他問,他倒說一個月的身子,可不是整好的日子?我又賞了他些東西,打發他去了。”

韞倩聽見是莊萃裊來搗鬼,心裏直恨,冷眼吊他,“太太過來告訴你這事,必定也沒少要你的錢囖?”

盧正元回頭見她不高興,忙陪著笑臉,“你放心,我記得你的話呢,她開口問我借三千銀子,我回她此節銀子都往南邊進貨去了,沒有這些,只打發了她一百兩,她拿了錢,高高興興去了。”

“哼,你有錢嘛,”韞倩飛著眼乜他,滿心不爽快,“隨隨便便就打發她一百兩銀子,你既有這錢,何必拿去填補外人?我看二娘三娘近日裏要辦頭面,正缺銀子使,四娘屋裏的那張床斷了梁,也要新打一張,我看你不如也拿一百兩來給我,我好替她們辦了。”

“隨你隨你,如今我還有什麽不依你的?鑰匙既在你這裏,你只管叫人開了庫取就是,只是……”說到此節,便挨坐下來,呵呵笑,“櫻九前日也想辦副頭面,你寬宏大量,也給她辦一副來,好不好?”

既說到這裏,韞倩少不得趁勢將他千裏萬裏地推出去,“有什麽不好?你愛的女人嘛,我自然也要好待她的。只是我如今有了身子,伺候你愈發不便宜,我叫蓮心將你的衣裳收拾了,送去櫻九屋裏,你長長地在她屋裏睡著,等孩兒生下來,你再回來,好不好呀?”

盧正元便把身子緊緊貼著她,“我舍不得你。”

“少說這些混賬話,”韞倩瞥他一眼,轉到榻上吃熱熱的酥油牛奶,“快去,下晌我叫蓮心把你的東西送過去。”

那盧正元樂呵呵站起來,千回百轉地將她看一眼,反剪著手出去。暖日和風,妻妾美滿,子嗣有望,再沒有比這更圓滿的事了,連背影亦不由虎虎生風,春風得意起來。

這裏出去,沒幾時三房小妾便來賀,眾人說笑一陣,辭去吃晚飯,韞倩單叫了四娘翠煙留下來共用晚飯,炕桌擺了幾樣清單小菜,兩碗粥,請她榻上坐,“我有點吃不得油腥,你不要見怪,請將就些。”

翠煙盤在榻上,捧起碗朝屏風外頭望一眼,見無別人,適才淡笑,“太太放心,多餘的話,我一個字也不會往外說。只是有句話想勸勸太太,太太若嫌我多事,我便不說了。”

斜陽漸下,照著水晶玻璃碗,點點精光投入韞倩的眼。她和睦地揀了個豆腐陷包子在翠煙碟子裏,“若是嫌四娘多事,就不會留四娘吃放了,避還避不過來呢。實話告訴四娘,我自打到了這裏,無一日是自在的,也就是與二娘三娘四娘湊在一處說說笑,竟像家人一般,十分爽快。”

“太太這話我信,聽說太太在家做女兒時,日子過得艱難,與我倒是一樣的。太太也曉得,我是被家裏賣到這裏的,做了人家的小妾,雖吃喝不愁,可老爺的性子,太太知道,也沒少招打吸罵。不過命即如此,也再沒有更好的去處了,只好在這裏熬著。好在太太進門來,待我們十分周到,凡有好,都記得我們,又弄了個櫻九在那裏,我們都惦記著太太的好處呢。”

說著,翠煙將碗筷擱下,輕輕扯的她的袖口,放低了聲音,“我看如今,太太有了這孩兒,不管是誰的,既然姓盧的高興,索性就認作是他的,不要鬧出來才好。”

韞倩捧著碗點頭,輕語道謝,斜陽一束在她眼裏上下浮動,在認命與不甘之間,漸漸殘灺。

沒過兩日,韞倩便換了衣裳,坐了軟轎來將有身子的原委告訴花綢,倒要請花綢拿個主意,“你說怎生才好?是就此將錯就錯,就認作是盧正元的孩兒,還是讓兆庵與家裏說,想個法子來,我好脫離盧家?”

獸爐香篆息,鸞鏡塵迷,日子愈發冷起來,屋裏已生起炭。花綢穿著件水天霞的掩襟長衫,草白的裙,暗攢著眉,心嘆釵橫翠委,不覺粉面黯然,珠眸低垂。

茶點齊備,韞倩在碟子揀一顆瓜子擲她,“我叫你為我拿個主意,你怎的發起呆來?”

“我拿什麽主意呢?”花綢輕嘆,擡眉起來,滿愁滿怨,“到如今,鬧出來就是人命官司,我也拿不定這個主意。要我說,你若是喜歡兆庵,且不要說破,先試試他的口風,若他是非你不可,那你拼出命去爭一爭,也罷了。若是,紛擾紅塵,牽絆他太多,你就為自己打算最好。”

“我也是如此想,可要叫我這輩子和盧正元瓜葛在一起,我只覺半生無望,日子不知要怎麽過才好。”

“你先不要想那許多後話,先把眼前的事情顧好要緊。什麽日子,你約了兆庵去,探探他,若好,你就叫他拿個主意出來,若不好,就不要告訴他。”

韞倩只好依了這話,愁得晚飯不吃,拜別花綢歸家。

金烏淪落,殘紅折損,椿娘進屋來添炭,一行翻著琺瑯彩盆,一行與花綢議論此事,說到難處,二人皆嘆。

椿娘又想起她自家的難處來,罩了熏籠,坐到榻上與她說:“我聽見咱們原先陪到單家的婆子回來報信,說是老侯爺入了秋,身子愈發不好了。我只怕過些日子,單家更有了個冠冕堂皇的名頭,要來接姑娘去病榻侍奉,到時候,姑娘還怎樣推?”

偏巧奚桓走進屋裏來,冷笑一聲,“該怎樣推,就怎樣推,自入冬來,老侯爺病了,媳婦也病了,兩個病人,誰侍奉得了誰?你只管在家呆著,我抽空去探望就是。”

花綢一見他,只把煩惱拋卻,憂愁無蹤,笑偎到他身邊來,“你說這話,誰肯信呀?”

“不要他信,”奚桓在熏籠前搓搓手,翻了幾下,“不過是要個正名頭,叫外頭的人不得議論罷了。回頭我叫上幾個醫署的太醫親自去探望,是什麽病,缺什麽藥,我出了,算替你盡心。”

“我才不想盡這個心。”花綢貼在他懷裏,嗤嗤地笑,即便說起煩心事,她也不甚煩心了。

奚桓擡手環住她的腰,親昵地俯下臉來蹭蹭她的鼻尖,“自打姑奶奶去了,你就跟個小貓似的,總貼著我。”

“你不喜歡?”花綢忙作勢從他懷裏端正起來,“那我不貼著了。”

“喜歡喜歡!喜歡得恨不得摘了骨頭給你做張椅。”奚桓覆摟著她,笑一陣,倏地朝窗外瞥一眼,“方才我過來,撞見韞倩表姐,瞧見她臉色有些不好,是怎的?”

花綢推他一下,退出來,走到對面坐著,“要你問,你好好的正事還忙不過來呢,又打聽女人的事情。”

“好好好、我不問了,要不是她與你要好,又時常為她煩心,我也不愛問。”奚桓說著,懷裏取出封信來,“姑奶奶來信了,高不高興?”

天色昏昧黯淡,卻被花綢的笑臉裝點得耀眼,“高興!”她忙拆開,看一陣,心裏便安定下來,“娘信上說,大約我收到信,他們已走到開封了。這時節,開封也想必也冷得很,不知到大哥哥的身子怎麽樣,他自受了那杖刑後,身子就大不如前,時不時就要病。”

到此節,奚桓亦跨下臉,一嘆,渾身便抽了些力氣,“萬幸路上有各地官員款待,又帶著藥與藥方,只盼著爹不要那般固執,若身上不好,肯停下來歇一歇才是。”

少頃,椿娘帶著小丫頭進來擺飯,奚桓怕引得花綢沒胃口,遂收了嘆息,拿牙箸將她點一點,“告訴你件叫你高興的事情,早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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